建筑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作为兼具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艺术门类,对于古建筑艺术的思考,离不开其背后丰厚的文化土壤。而理解和阐释建筑的美学神韵,无疑也应当从文化的层面入手,才能从精神的本源中挖掘建筑内在的生命力与发展的原动力。
武当山古代建筑始于何时,已无法确考。就一般情形而言,先秦两汉时期,便有修道者隐居山中,栖息于石室岩洞;魏晋南北朝时期,武当山宗教建筑开始增加;历经隋唐五代和宋元,武当道教不断发展,宫观规模也日益扩大。经过道士们的长期经营和皇帝官员的支持,到元代后期,全山共有“九宫八观”等60余处道教建筑。可惜经元末兵火之劫,大部分宫观或毁于兵火,或因年久失修而塌陷,仅剩铜殿、神殿及遗址。
武当山古建筑群历经沧桑,现存4座道教宫殿、2座宫殿遗址、2座道观及大量神祠、岩庙。在布局、规制、风格、材料和工艺等方面都保存了原状,在建筑艺术和美学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1994年,武当道教建筑群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亲临现场考察验收的联合国专家在写给科教文组织的报告中由衷赞叹:“武当山古建筑群中的宫阙庙宇集中体现了元、明、清三代世俗和宗教建筑的建筑学和艺术成就,这些建筑代表了近千年的中国建筑艺术的最高水平。”道教的宫观建筑是从中国古代传统的宫殿、神庙、祭坛建筑发展而来的,是道教徒祭神礼拜的场所,也是他们隐居修炼之处所。道教宫观除了在布局、体量、结构上十分鲜明地继承了我国传统的建筑思想、格局和方法外,同时也注入了儒家与道家的审美思想和价值观念,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一、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武当山,又名“太和山”,是六朝以前就有的名字,语出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古代把阴阳会合、天地冲合的元气称作“太和”。古人认为:“一者,道之子,神明之母,太和之宗,天地之祖……天地生于太和,太和生于虚冥。”(汉・严遵《道德指归》)。道家把“太和”看成是“道”的演化、“道”的表现形式。
道家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不能脱离自然而存在,要顺应自然、效法自然,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武当山道教建筑群在总体规划上体现出道家尊崇自然的思想,重视“天之自成”,要求人们“以辅万物之自然”。明成祖对营建武当的工程设计人员再三强调要“相其广狭”,“定期规制”,“其山本身分毫不要修动,其墙务在随地势,高则不论丈尺”。这就确定了不能以人工破坏自然的建筑原则。因此,明代在兴建武当山道教宫、观、庵、庙和道路、桥梁时,非常注意人工与自然环境的融合,其设计布局充分利用了峰峦的高大雄伟和崖涧的奇峭幽邃,使建筑物与周围的地形、树林、岩石、溪流有机融为一体,相互辉映,取得了虽由人造,宛自天开的效果。而在整体的规划布局外,单殿的设计也遵循了道法自然的思想。紫霄宫作为武当山现存最完善的宫殿之一,风水术所要求的主山、案山、朝山、青龙、白虎、明堂、水口、气口等等,一应俱全。”
二、中和对称的均衡美
除了道家思想外,儒家意识形态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深刻影响着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精神面貌和历史发展,鲜明表现在中国古代的坛庙、都城、宫殿、陵寝等建筑文化现象中,中国古代建筑史可以说是一部用土木写成的“政治伦理学”,不仅仅是抽象的伦理道德符号的演绎,而是通过建筑物的对称、均衡、韵律等形式美原则以及数字、色彩等具象化的象征手法演奏出的“礼乐和鸣”。
武当山道教建筑群的兴建几乎与明代故宫同时起步,故有“北修故宫,南修武当”的说法。整个建筑群分布在以金顶为中心的七十余座山峰之间,由跨越山脉的轴线联结,在视觉上彼此联系,互相照应,使建筑群呈现一种宽松而又精确的秩序,使人常常感到它的阔大气象和宏伟规模。若从蒿口沿西神道登山,沿途多行山脊之上,处处可见金顶。南岩宫建筑刻意面向金顶,“龙头香”正朝金顶,大殿轴线正对金顶,宫北之太常观正殿、山门也都正对金顶。金殿虽然正面朝东,但从其侧面轴线往南看却与太和宫南北轴线密切吻合,在太和宫庭院内仰视朝圣殿、南天门、金殿,都准确地位于轴线上。从金顶往西北看,金殿侧面轴线通过南岩飞升台,正对五龙宫碑亭。整个建筑群依山就势一气呵成,形成了以金殿为中心的,以9宫8观为主体,以70公里神道为轴线的160万平方米的皇家道场。
就具体建筑物的营造来说,由下而上,分别是台基、屋身和屋顶,即古人所说的“下分”、“中分”和“上分”。下分即“台基”,由于它所具有的技术功能和审美功能,很早就被作为建筑上的重要等级标志。中分指的是屋身,从外观来看,表现为对单体建筑的平面体量的限定,即三维尺度:面阔、进深和标高,也就是古代的“间”、“架”。建筑的等级制度对厅堂和门屋的间架控制得非常严格,以紫霄宫为例,“该宫共有三进院落、九层崇台,中轴线依山势而上,第一重为龙虎殿,面阔15.5米(三开间),进深2间7.26米,高9.64米。第二重为朝拜殿,面阔3间进深2间。而主殿紫宵殿的面阔进深均为五间,通高18.3米,面阔29.9米,进深12米,面积近360米,[4]”相比于前面两重建筑,显然是等级高贵的“庞然大物”,再加上3层崇台的衬托,更显得威武高大。紫霄宫的规划堪称是武当山古建筑群的样板模式。
三、可游可行的空间美
建筑是划分空间的艺术,空间不仅赋予建筑以“住”的用途,也赋予建筑以“美”的内涵。而建筑的空间观念又是哲学思想、思维方式和审美心理的综合反映。中国古人对时空观念的把握和理解,是建立在以农耕生活为主要生存方式的基础之上的,带有朴素、混沌的原始意绪。“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的世界。他们从屋宇中得到空间概念,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因而中国古代建筑空间艺术所展现的,不是独立于生命活动之外的物理时空,而是融时间、空间和情感于一体的生命时空。与此相反,西方时空观念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对自然现象的逻辑分析之上,因而建筑空间也就成为可以被测量的几何体。宇宙空间对于人来说,不过是一个活动的场所,一个可以观照的“对象”。 对于时空观念的不同理解,使得中西传统建筑空间艺术在构成要素、组合方式和表达手法上都呈现出不同的美学特征。西方古代建筑以单体建筑为主,类似于雕塑艺术,重视建筑物的外观造型和动感,内部空间是相对静态的,因而在空间观念上表现出竖向、垂直、向上的特征,有着浓厚的宗教狂热色彩,追求的是单体建筑的造型美。而中国传统建筑则以群体为主,类似于中国的绘画艺术,注重建筑群空间的营构,空间是在时间的节奏中流动的,是一种“可望”、“可游”、“可行”、“可居”的空间艺术,所表现出来的空间观念是横向的、平衡的,给人的审美感受则是舒缓的、直观的、世俗的,表现的是建筑空间的流动美。
以武当山古建筑群的“神道”为例,“神道”是指从玄岳门至天柱峰金顶,约35公里的敬拜路线。从太子坡至紫霄宫一段神道,全长10多公里,山重水复,峭壁摩天,十八盘台阶转折上下,路途艰险,徒步跋涉的游人感受到疲劳、焦虑,甚至于失望,所谓“山重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突然,峰回路转,紫霄宫象拉开帷幕一样展现在游人面前,层层崇台,重重殿堂,居高临下,气势磅礴。游人至此,喜悦心情简直难以形容。这种“欲扬先抑”、“欲露先藏”的神道设计手法,其实就是利用游人审美主体心理活动的特点来酝酿情绪,也将建筑群的审美意境推向高潮。过了紫宵,又见南岩,这座被称为武当山“最美的宫殿”,贴附于悬崖峭壁上,险中见奇,奇中显妙。南岩宫大部分由石料修成,这样的规模在平地上尚且不易,更何况在绝壁之上?但整个建筑不仅通体坚固壮实,斗拱雄大,门窗纹饰更是精工细作,美轮美奂。当人们站在悬临万丈深渊的“龙头香”前遥望金顶时,不禁感慨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也形成了审美心理的又一个高潮。最后,众星捧月的山峰,蜿蜒甬长的天梯,错落有致的宫观,还有金碧辉煌的金顶,这一切构成了“神道”华美乐章的最强音,建筑空间氛围也被推向了最高潮。整个建筑空间序列犹如音乐的乐章,在起、承、转、合中体现一种抑扬顿挫的韵律感,仿佛在凝听一曲有序曲,有高潮,有尾声的交响乐,正如人们概括的那样,“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四、数的和谐美
建筑艺术的和谐美,实际上是人在欣赏建筑艺术形象时所产生的一种心理体验和感受,是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内容与形式、再现与表现的和谐统一,因而可以表现为内、外两个层次。建筑艺术和谐美的外层次是指建筑物外观所体现出来的比例、尺度、韵律、序列等形式美原则,内层次是指在这些形式美原则背后所蕴涵的精神内核。中西建筑艺术的和谐美,都讲究建筑物形象的比例、尺度、均衡、韵律等,但背后却有着相对不同的文化内涵。西方侧重于审美对象的物理属性,追求的是“人神之和”;中国则侧重于审美主体的心理属性,追求的是“人人之和”。西方人以求真的科学态度,“以数为万物内在的质”,并用数的和谐来比附完美的神或上帝的形相。因建筑是神的寓所,只有美的建筑,才能与完美的神相通,因而体现在建筑艺术的比例、尺度、均衡、秩序等形式的和谐也就附着了神的灵光,成为人神以和的物化表征;中国人从实利的立场出发,则“以数为万物外在的象”,并衍生出天地相谐、美善调和的审美原则,因建筑是人的家园,数的和谐作为社会人政的辅助,也就比附了人世的和谐。所以中西古代的和谐观,一是偏重于科学的、物理的,重在求真;一是偏重于人文的、心理的,重在求善。
武当山古建筑制式同样体现对数字的巧妙运用。在中国古代,1、3、5、7、9奇数被称为阳数,也做天数;2、4、6、8偶数被称为阴数,也做地数。中国古人认为,阳数的正确使用,能够去邪扶正,吉祥如意,使人们鸿运长久,让江山国祚绵长。武当山是皇帝钦定的皇室家庙,自然在建筑制式上也必须讲究阳数的运用。如,紫霄宫建在山谷之中,从宫的第一道大门龙虎殿到最后的圣公圣母中轴线上,设计了九级崇台,每三级崇台之上,修建一座殿堂,层叠而上,气势极为壮观。每级崇台之间的石台阶踏步,或十八步,或九步,或二十七步,都与“九”密切相关。从天柱峰紫禁城的南天门通向金顶的神道,也被当时的工程设计人员设计为九个弯道,俗称“九连蹬”。武当山道教建筑大部分都建造在崇山峻岭、岩壁峰峦之上,蜿蜒数十华丽的登山石梯栈道,被设计成为上下十八盘,是为两个“阳数”,重阳之意。
古人有天圆地方之说,而当圆方之边径相等时,其周径比约为三比四,所以天三地四被看做是真正的天地数(天地组合数),两数的任何倍数也同样是天地数。而在零到九的数字中,以九和八最大,九是三的三倍,八是四的二倍,所以“九”和“八”也就是最大的个位天地数。不难理解,明成祖在主持规划和修建武当宫观时,无意识地便会以主体宫观建筑的数目来合应天地数。道教建筑类型中,宫观最高,而宫又高于观;天地观念中天大(高)于地,所以“九宫八观”之法当为最佳设计理念。而武当山素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的说法。“七十二”、“三十六”、“二十四”都是颇具道教神秘色彩的数字,与道教的八卦太极图形成姊妹符号。
五、结语
武当山古建筑群作为道教建筑的经典范式,在诸多方面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艺术的审美意识与文化心理。相对于西方建筑艺术不断否定和扬弃的“之”字形发展道路,中国传统建筑的发展体现出超常的稳定性,在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虽历经社会变革、朝代更替、民族融合等不同程度的外来文化的影响,但不同时代的建筑活动,无论是结构体例,还是用材技术,抑或审美意识,都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革,有的只是建筑形式的丰富与完善。
在当今世界范围内建筑文化愈发趋同的今天,在关注中国传统建筑艺术的同时,如何不丢失传统文化的精髓,有效实现传统与当下的对接,探索出符合自身实际的发展路径,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命题。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侯幼彬先生在《建筑美学》一书中曾提出对于“硬传统”和“软传统”的划分。他认为硬传统是外在的,实体的,如西方古典建筑的柱式,中国古代建筑的斗拱等。软传统则是内在的,抽象的,但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因此,我们说真正的民族传统,绝不仅指通过建筑物质载体所体现出来的具体形态特征,更多的是指它的文化内涵,及隐藏在建筑形式背后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哲学意识、文化心态、审美情趣等等。中国传统建筑的现代转型,绝不仅仅是“硬传统”与现代技艺的生硬拼接,更重要的对于“软传统”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